2024年5月31日发(作者:)
(短篇小说)我在你脸上看到了闪电
作者:梁鸿
来源:《作品(上半月)》 2021年第9期
梁鸿
我在你脸上看到了闪电。从那以后,我就忘不了你。我想起小时候我有一次看到的闪电。
我一直想给人讲这个故事,可就是找不到合适的人。今天一见你,我就又想起来了。原来,它
是等着给你讲的。
等等,你等一下,什么闪电,我脸上有闪电?你这话可说得不怎么样啊?
她脸上露出微嗔的笑容,头侧了一下,胳膊放到书桌上,手举起来支住下巴。她的赤脚从
桌子下面伸出来,踩在杏黄色地毯上,脚趾上涂着指甲油,玫红色的。她的脚踝很细,半隐在
蓝得发白的紧身牛仔裤里。
她眼睛上挑,盯着他。他看到她脖子下面藏得很深的皱纹。
你先听我讲。那时候我可能八九岁的样子,在村里学校读书。学校建在村庄的最外面,后
面全是庄稼地。庄稼地中间有条沙石路,一直通到很远。庄稼树中间有一棵歪脖大树,不是槐
树就是榆树,我记不清了。那天我们在上课,外面雷声轰轰隆隆,天一会儿亮,一会儿暗,到
最后,成了黄褐色。黄中透着白光,非常强的白光,那一刻,感觉天地像个大坟场一样。我们
都被吓住了,呆愣愣地看着窗外。我看见一个黑人影儿在那条路上走,远远望去,像是背了很
重很重的东西,腰弓得快要着地,一步一步往前挪。我又急又怕,怕他被雷劈了。这时候,天
上突然一道闪电,强光四溅,咔嚓嚓,直劈向那个人。那人一下子就不见了。我吓得坐直身体,
只感觉一阵冷气注入心里,就像死神钻了进来。接着,哗啦啦,浑天浊地,狂风暴雨。我死死
盯着那条路,我要找到那个人。你猜怎么着?
怎么了?难不成见到鬼了?
她坐直身体,似乎被他的讲述吸引,又漫不经心的样子,伸起双臂,交叉放在脑后,整个
身体靠在椅背上,仰起来。窗外的光照在她脸上,打上一层金光,把她的轮廓给映了出来。她
的脸很小,穿着简单时尚,白色短双排扣长袖衬衫,水磨蓝铅笔牛仔裤,稍远一点看,像一个
女大学生。
他从房间另一头的贵妃沙发上站起来,朝她走过来。他走起路来左肩高右肩低,好像右腿
有点问题,他走得很小心,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书桌就在窗边,他站在书桌旁,望着窗外。
我一直盯啊盯,眼泪都盯得流了出来。过了不知有多长时间,可能只是一小会儿,我不太
清楚,我连呼吸都停了,根本没有时间概念,突然,我又发现那个黑人影儿了,但是,他的背
不驼了,腰挺着,头昂得很高,大踏步往前走,就好像那闪电击中他,让他获得新生了一样。
我尖叫一声,倒在地上。你猜我怎么醒过来?老师一只手拎着我的眼皮,把我提起来,一直从
教室靠窗这边拎到另一边,另一只手在我头上啪啪啪敲着,骂我装神弄鬼。
哈哈我不信。她趴到桌子上,笑得喘不过气来,我不信,拎着眼皮咋能把人拎起来?打死
我也不信。
不信我拎你一下试试。你体重轻,刚好可以一试。他回转身,嬉笑着,用手去摸她的脸。
她闪了一下,躲开了。他转而又看着窗外。这是二十八层。对面一排排高高低低的楼房绵延而
去,形成一道灰暗结实的天际线。
别跑题了。我说的是那个人复活了。原先,他明明是弯腰躬背,一步一挪,闪电之后,他
腰也直了,大踏步,一直往前走。那漫天漫地的雨,硬是挡不住他。你说,奇不奇?
奇是奇了。她身体晃着椅子,脚也左晃右晃,手无意识翻着书桌上酒店的简介。她垂下眼
睛时,能看到眉眼间的皱纹。可那和我啥关系?她说。
他仍然朝窗外方向看着。你不知道吧?我最喜欢这里。二十五年前,它是这城市的第一高
楼,现在,还一点也不过时。据说当时请的全是意大利设计师,无噪音、无污染施工,静悄悄
的,一幢三十几层的楼起来了。要不是当时我也在场,简直不敢相信。他顿了顿,回头看一眼,
发现对方并没有看他,就转过身,又接着说,你看这房间,这壁纸、地毯、沙发,还有墙上的
画,咱们刚才办入住的前台,那挑高,那水晶灯,那花岗石,多讲究,谁也不相信已经二十多
年了吧?都是那董事长亲自挑选的。你说,那家伙也是土鳖一个,怎么眼光就恁超前?
到最后不还是土鳖?环境一变,适应不了了,一溜烟跑到国外,溜得比兔子都快。
那你就不懂了,这叫规避风险。他又踱回到黑金撒花的贵妃沙发前,坐了下来。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把头上的皮筋解下来,用双手去拢松散在脖颈四周的头发,阳光刚好
照进来,头发丝在光中飞舞。
站在这二十八层看外面有啥感觉?他问。
啥感觉?她转头看看窗外,说,看的是城市的顶,不是底,一览无余,你走在马路上,再
怎么仰着头,也是看不到这风景的。哈哈你说你每次来都住高层,是不是觉得自己很高大?
你错了,不是高大,是渺小。城那么大,你能看到头吗?楼那么小,人也那么小,太脆弱
了。我就莫名感动。
她转过来,说,哟,现如今老板抒情是不是一种流行啊?我可不是你员工,别在我这儿拽
情怀。你倒是说说,那闪电,我脸上的那个,和那黑人影儿啥关系?难不成你把我当成他的变
身了?
她头又歪了一下,笑的时候眼睛眯眯的,长睫毛几乎把眼睛盖住了,只能看见黑亮的瞳仁。
他把身子往沙发床里沉了沉,头支在靠背上,满脸深意地看着她,说,胜娅,你一点没认
出我?还没想起来?
她脸上的笑容有些凝固,手本能地伸向放在书桌上的包,又停住,双手交叉在胸前,看着
他。
我就知道你想不起来。我看见你脸上的闪电了。你站在操场上,校长对着话筒宣讲,唾沫
星子飞得老高,连站在人群后面的我都感觉被喷到了,你低着头站在台子上,好像很听话的样
子。校长让站你旁边的男生站过去,念自己的检讨书。那男生个子很高,长得也帅,是学校有
名的学霸。那一刻,他低着头,吓得像个孙子似的。他写的全是你如何追他,天天堵在他家门
口,让他无法学习,还打扮得像个妓女一样,穿蕾丝边儿镂空胸罩,脱了让他看,那内容又太
刺激了,大家一阵又一阵哄笑。这时,本来垂着头的你突然昂起头,把校服脱了,里面是一件
黑色连身胸罩,镂空的,影影绰绰能看见里面软软白白的乳房。当然,软软白白是我想象的,
那么远,根本看不清。那可是三十年前,当时,“蕾丝边儿”“镂空”这些字眼我连听都没听
说过。你走到那男生面前,你猜怎么着?你不记得了?我不相信。
你说的根本就不是我,我咋记得?别卖关子,赶紧往下讲。她把玩着头发,漫不经心地说。
你走到那男生面前,把他的检讨书夺过来,踮起脚。我记得很清楚,那男生很高,你得踮
起脚,才能够着他的脸,你亲了他一下,然后,转过身,对着话筒说,老娘亲你一下,算是对
自己以前的感情一个交代。你又举起检讨书说,这写得是个屁玩意,啥屁学霸,老娘看不起你,
从今以后,咱们各走各路。你把检讨书撕个粉碎,朝空中一扬,大踏步走了。就是那时,我突
然想起小时候的那个闪电,感觉那闪电从你脸上一闪而过。当时,我浑身冰冷,脖子像被掐住
一样,动弹不得,和小时候看见那闪电的感觉一模一样。现在我告诉你,也是那一刻,我遗精
了,第一次。
哟,因此长大成人了?
她脸色有些阴沉,说话懒洋洋的。她扑到那张大床上,胳膊大张着,还占不了床的二分之
一。这是一张名副其实的大床,足有三米宽,白色床单床罩,床头是绿底蓝花布艺,人躺在上
面,很小。
她看着他,说不清是什么眼神。然后,爬到床头,拿起电话,接通前台,说,给2808房送
一个大果盆、一杯咖啡、一杯浓蜂蜜水。她放下电话,白了他一眼,说,给你醒醒酒。
你真觉得我是醉了?中午我喝不到三两,你忘了,我是一斤不倒的量。
她一脸不置可否。
我觉得每个人的人生都有那一刻,突然显出本质,获得新生。从那一刻开始,我就认定了
你,我得跟着你。你身上有光啊。你也让我跟着,我给你买饭买烟,到公园闲逛晒太阳,可你
从来没正眼看过我,你连问我从哪里来都不问。
胡扯。你见我吸烟吗?我一闻见烟味就想吐。
房门口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她从床上爬起来,脚步轻盈。她看起来很高,约有一米七五左
右,身材却纤细圆润,不同于普通中原女子的宽大骨骼,但也不像南方女子那么柔顺。她走路
时腰左右闪动,大大咧咧,又疏朗安然,好像并不在乎什么。
她把蜂蜜水递给他,站在他旁边,看着他喝完。
我哪里知道你是市长的女儿,没过两个月,你转学了,我退学了。
哦是吗?
她好奇地看着他。他上身穿皮尔卡丹的T恤,下身穿的是深灰亚麻薄裤,脚上是一双无后
跟的软皮鞋。
胜娅,你原名是叫胜娅吧?我在给你表白,你怎么一点也听不出来啊。
信你才怪,你就编故事吧,我当笑话听了。
对了,你看出来我腿有问题吗?右腿,你看。他站起来,走几步,说,我右腿比左腿短几
寸,还截了两个脚趾头,走路落太实就会疼,我只穿牛筋底的软皮鞋。他看着她,她又靠到了
床上,双腿交错在一起,喝着咖啡。
你是市长的女儿,你想上哪所学校就到哪所学校,可你学习好,你不需要你爸就考了进去,
我是我那个做包工头的爹送礼送进去的。那校长后来倒了大霉了,他哪里想到你是市长的女儿,
哪有市长的女儿读书市长一声不吭的?教育局不声不响把他给撤了,那学霸被他父母狠揍了一
顿,要说当时的检讨书还是他们一起讨论出来的。学霸一家是普通工人家庭,学霸学习好,学
校给有奖励,可你谈恋爱那就不行。你也知道,咱们那个时候管多严啊。他们一家人到市政府
去找你爸,给你爸道歉,据说那男生吓得给你爸下跪求饶。不过这和我都没关系,我正专心致
志当你的小马仔呢。
她抬眼看了他一下,又垂下眼睛,继续喝咖啡。
窗外的阳光温和了一些,层层远去的楼房清晰、明亮,小汽车在无声行驶,有人推着婴儿
车往街上去,对面学校操场上,孩子们从教室里陆续出来,开始打篮球、跑步。
胜娅,你记不记得暑假过后,我突然不跟你了,消失了。不是因为你没给我好脸色,是因
为那案子。你肯定记得那案子,我爹被判了十年刑。你知道是谁主使的?你猜不到吧?我也是
过了好几年才知道,是你爸。政府欠了我爹几十万元工程款,我爹去要,你爸当时主管这一块
儿,一查,说我爹还欠农民工好多钱,农民工也正在上访。当时正是抓这方面典型,就把我爹
抓进去了。我退学了,也成农民工了。
胜娅从床上站起来,到窗边书桌拿起自己的包,走到门口去穿鞋子,边穿边说,李总,你
这是干吗?和我算账?羞辱我?看啊,当年市长的女儿现在不也还得求我,想出卖身体获得订
单,是不是?我告诉你,我不叫胜娅,我从来没去过那个市里,我爸也不是市长。这单子你爱
做不做,老娘可以陪上身体,但是,不允许你拐弯抹角污辱我。
李总一言不发,看着她在门口做一系列动作。
果然,看李总没有反应,胜娅动作慢了下来,把穿了一半的鞋子又踢掉,站到贵妃榻边,
俯身低头,双腿拢住李总伸在外面的腿,用力夹住,说,你这讲故事的毛病得改改,生意能做
就做,不能做拉倒,再不然出去喝一场,在这儿睡一觉,都行,干干脆脆,两不相欠,你非拉
着人听故事,多没劲啊。
胜娅你错了,我从不给人讲故事,我做实事,剜到篮里才是菜。我不听人吹嘘,不看排扬,
我只看生意做得咋样。我是看见你才想起来过去的。
那么说,你恨我?恨胜娅?
我不恨你,一点也不。奇怪,这场景怎么似曾相识,我躺在这里给你讲故事,你说我恨你。
咱们真的就一直没再见过面?他迷惑地看着眼前这个白衣牛仔裤的姑娘,说,你到底几岁,怎
么一直不老啊?
说过多少遍,李总,我三十五岁。胜娅说,脸上挂着讽刺的笑容。
你看我这腿。李总把裤子拉上去,一道蜈蚣样突出的伤疤爬在他腿上,从大腿一直延伸到
小腿。李总把裤子放下,站起来,又走到窗前,说,你知道为什么每次来我都住在二十八层以
上,你看对面那个,那个上面有大圆顶的楼房,我的腿就是在那儿受伤的。当时那幢楼还没起
来,一条钢筋从下到上,直插进来,不死已是万幸。当时我就发誓,我非干出个名堂不可,我
不可能一辈子在工地给人当小工。只有在你和你爸面前,我充当过小丑。我去求过你爸,我每
天站在市政府门口,缠门卫,盯着过往的车辆,找哪个是你爸。我跟着你,到过你家门口。有
一天你爸站在门口抽烟,我往前凑,想说说我爹的事情。你爸一看见有人凑过去,立马就进屋
了。
李总,我现在明白了,那个胜娅是不是我,并不重要,一般大人物都喜欢回忆过去,让过
去的人来给他做个见证,以证明自己的伟大。胜娅盯着李总,嘲弄地笑起来。
你不明白,你撕下那检讨书,亲那个傻瓜的那一时刻,是多光彩照人,就好像,怎么说,
一个人重生了。我一辈子都在找这种重生的感觉,焕然一新,从里到外,都是个新人。多好啊。
我经常半夜醒来,感觉身上被石头死死压住。在那时候,我经常想起你。想不到真的又碰见你
了。
哈哈你这是亏心事做多了。胜娅走过去,和李总一起站在窗前,一只胳膊虚虚地挎在李总
肩膀上。胜娅轻盈、圆润,李总很高、很瘦。如果有人从外面看到这一景象,肯定会觉得这一
对非常般配。
亏心事?嘿嘿,要说一件没做,谁也不信。你放眼望去,包括最远处的那片灰色,哪一幢
楼没我干过的活,在这个城市,搞装修,家装工装,说我是老大谁也不能说啥。
你就没欠过农民工的钱?和你老爹一样?
那不算啥。干工程的都是连环欠,你就看政府现在欠了多少工程款,你就知道我有多难。
多难?多难也不妨碍你发财致富吧?
胜娅坐到房间靠墙的沙发上。沙发是杏黄丝绒面料,上面撒着浅黑透白的大喇叭花,线条
潇洒雅致,和地毯的浅黄色呈呼应之势,沙发上面的墙面挂一幅略带异域风情的几何图案画,
颜色也是金黄洒黑,很有点神秘感。她把茶几上的茶具摆开,烧水烫壶,从随身小包里拿出一
小盒红茶,金骏眉,泡上。闷了一会儿,把第一道水倒掉,一股香气瞬间溢满房间。胜娅又冲
一次水,立刻倒入茶杯里。又是一阵清香。胜娅说,来,李总,你讲故事讲累了,喝喝我的茶,
歇一歇,我也给你讲讲我的故事。
李总过来,坐到茶几对面的单人沙发上。
我不叫胜娅,我叫子君。不是我老爸起的,是上初中时我自己到派出所改的。谁年轻时候
又没谈过恋爱呢?我上高中时也多少算是学霸吧,长得又抢眼,追的人很多,想不谈都不行。
我当然是很挑的,就和另一班的一个男生谈了恋爱。也是学霸,个子也高,走在一起,不瞒你
说,真是养眼。连我们班主任都默认了这段感情,他说,子君啊,我拦不住你,我唯一一个要
求就是别影响你学习。你家庭情况你自己知道,你是老大,上学是你唯一的出路。我说老师你
放心,他还能辅导我功课。
你家庭艰难?编也得像一点,当时你多骄傲啊,头昂得像只鹿一样,我不懂你穿的运动鞋
是啥牌子,可一看就知道贵得要死。李总扑哧笑着,对她的故事不以为然。
我们俩成校园一景了,那时候学校的图书馆刚刚盖起来,我们就在图书馆的大教室里自习,
反正都到高三了,该学的知识都学完了,都是自主复习。他数学物理好,我语文英语好,我们
就互相讲解,进步很快。中午到食堂吃饭,他总是打肉菜,他家条件好,我就打一些素菜、汤
啊什么的,他连这都不让我花钱,说让我省着给弟弟妹妹。我很感动。我被这所市里最好的高
中录取后,我爹也跟着我过来,给人打零工,有时出去卖菜。家里弟弟妹妹就靠我妈一个人在
家种地为生。我爹说,女儿啊你好好学,咬咬牙就三年,爹一辈子的梦想就是想上大学,你算
帮爹圆梦了。
你爹是老农民?能养出你这样的闺女?
你别插话。胜娅的口吻有点严厉,察觉之后,又放缓一些,说,李总你耐心些,别你自己
的故事讲完了,不想听别人的。反正天还没黑,也没什么事可做。不是吗?
李总笑起来,谁说天不黑就做不成事?
胜娅把手里的纸团扔了过去,带着褐红茶色的湿纸团一到李总的裤子上,那灰色亚麻裤子
便脏了一小块。
要是一切顺利,我俩考上重点本科毫无问题。一切都很完美。他说他家条件好,可以帮我
付大学学费。我虽然不是冲着这一点和他恋爱的,但是,一想到我爹在工地上搬砖,推着三轮
车走乡串户卖菜,就觉得要是有人帮我也好。我那时很傻,没想过家庭条件好与不好这个概念,
觉得俩人就像一个人,互相帮助多正常啊。后来,他父亲知道了,你知道吗?他父亲是市长,
那真是雷霆之怒,据说把校长叫到他办公室,训斥了几个小时,又把自己儿子痛揍一顿。当时
的我根本不知道他们想的是什么,我只是诧异,何至于此?不就和他儿子谈个恋爱吗?我学习
也不差,长得也不差,有哪点配不上他儿子了?
哎乱了乱了,怎么你男朋友的老爸也是市长,你是不是按照我的故事编的?李总晃着手里
的小茶杯,表示不相信。
你就没觉得这故事很熟悉?子君看着李总,意味深长地说,你当初不正听了你爹的话了吗?
有一天,校长把我叫到办公室,一进去,就发现一个男人黑着脸坐在那里,我猜肯定是你爸。
他也没发脾气,给我讲道理。我忘了他说的是啥,反正是我哭得一塌糊涂,你想啊,他治一个
小姑娘还不一治一个准。哭完,他说,你转学,我负责办手续,你上学的一切费用我包。我说
叔叔我不能转,其他学校都不好,我爹指着我考上大学呢,再说,我也不能当叛徒,我不能背
叛爱情。他的脸就又黑得不像样子了。他说小姑娘你不想身败名裂吧?
李总有些迷惑地看着眼前正在讲故事的这个女子,陷入了沉思。
这样僵持了一个月。我和他还在一起上自习。我能感觉出来他有些消沉,就给他打气。有
一天,我正在教室学习,突然班主任把我叫到他办公室,说我爹出事了。那段时间我爹在卖菜,
推一辆三轮车,早晨四点多出门去批发市场进菜,六点多走乡串户卖。我一下子哭了,我说是
不是叫人撞了,班主任说不是,他也不知道是咋回事,只知道人被抓到派出所了。那段时间市
里在创建卫生城市,天天抓流动摊贩,我爹肯定是被逮住了。我哭起来,抓着班主任问那咋办
那咋办,我爹得出来啊,他还有哮喘。班主任停了好长时间,说,子君,按说我不该和你说,
我也是小老百姓一个,可是眼下这情况,我还是提醒你,你赶紧和他分手,你要是不分手,会
有更大祸事。你是个聪明孩子,我不说你也明白。班主任高估了我,我哪里明白,我要是明白,
我就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了,我就不会现在还坐在这里给你讲故事。
子君喝了一大口茶,靠到沙发上,看着面前的李总。李总还是一副神游天地的样子,好像
还没从某个梦境中出来。
人一旦成了大老板,就会觉得自己了不起,就总想给自己编个神话,是不是,李总?我创
业多难,家里多穷,只能单打独斗,然后,一步步运筹帷幄走到今天,等等,如今流行给自己
贴穷标签,好像家里有基础影响了自己的光辉形象一样。当年我太小了,不知道时机,不知道
妥协,我找到派出所,给警察下跪,求他们放了我爹。我哪里知道,他们只管抓人,至于为什
么抓,为什么非不放这个卖菜的,他们也管不了。
那天早晨全校师生做完早操,该进班晨读了,校长说,我还要说一件事,这件事影响很坏,
不但影响了学校声誉,还把毕业班的学生都带坏了。这就是XX和XX谈恋爱的事情。学校明令
禁止谈恋爱,他们明目张胆,违反学校纪律。XX和XX到台上来。我一下子愣住了,之前没人
告诉我,就迷迷糊糊往台上去,他从另一队列里也往台上去,手里还拿着几张纸。等我们都站
上去,校长说,XX已经写了检查,请他给大家念念。我不敢相信,前一天晚上我们还是一起上
晚自习,他是啥时候写的检查啊?他自始至终没抬头看我,站到话筒前念检讨书,他说我主动
追求他,还穿着黑色蕾丝边儿的胸罩诱惑他,说他早就要分手可我一直缠着他。我脸上红一阵
白一阵,那黑色蕾丝边的胸罩是他送我的,他说他看到过他妈穿,特别好看,就偷偷买来送我。
胜娅看着李总,边说边解开白衬衫,露出里面的黑色蕾丝边儿胸罩,说,我现在只穿黑色
蕾丝边儿的,哈哈我感觉我都有些病态了,李总你喜欢吗?
李总的眼睛闪了过去。
哟咋还有些害羞?当时我们坐在河堤边,就是城东那防护堤上,一到晚上谈恋爱的很多,
谁也不看谁。他看着我,浑身发抖,脸红得像泼了血一样,我不知咋想的,把他的头按到我胸
口中间。他的检讨书足足两大页,感觉他念了好长好长时间,最后是保证和我断绝关系,给师
弟师妹做好榜样。我听见校长说,那就好,全校同学都在监督着你,希望你说到做到,子君同
学屡教不改,学校已经劝退她,以儆效尤。我那时心里雷声轰轰,是不是就是你说的闪电?眼
睛模糊一片,我告诉自己不能倒下,不能倒下,我恍恍惚惚记得我当场脱下校服,扔到地上,
走下台子,离开了。你看,李总,咱俩说的是不是一个场景?
子君仍然敞着胸,她每动一下,黑色胸罩下面的乳房就跟着晃动,白得很,李总的眼睛垂
着,躲闪着这晃动。
子君站起来,脱掉白衬衫,走到李总面前,坐到地毯上,说,你根本就没认出我来,对吧?
不然你不会给我讲故事。你是不是给无数人讲过你那个故事?我不叫胜娅,也不叫子君,你想
不起来我叫啥名字了,可这胸罩是不是很眼熟?你走进包厢的一瞬间,我就认出你了,李泉明。
我等了你整整两个月,我想着你肯定会去找我,你是被父亲逼着写了那封检讨书,那不是你的
本意。我甚至收拾好行李,我们一起私奔,到哪里不能活啊,只要我们好。我爹几天后在我退
学后被放出来了。他啥也不知道,以为是自己倒霉被抓,做流动摊贩的,哪一个没被抓过?只
是他被狠狠打了一顿,腰受伤了,哮喘也更厉害了,再也不能也不敢上街卖菜了。两个月之后
的一个晚上,我突然明白,你再也不会来了。我拿了一把水果刀,朝着自己右腕割了下去。
喏,你瞧,子君伸出胳膊,把长袖扒了上去,手腕处有一道疤痕,上面还有暗红色的小肉
结,子君说,我为啥从来不穿短袖?我是疤痕体质,一辈子都得带着这疤。哎李总你在想啥,
咋不说话了?这故事不合你心意?你如愿以偿,考上了好大学,娶到了省里一个大官的女儿,
原来是你父亲和她父亲早就商量好的,你那么学霸,长得又帅,对方早就看上你了。正所谓
“门当户对”。可天也有不测风云,正在你事业蒸蒸日上的时候,你父亲被人实名举报了,人
还没送到纪委,你父亲就像倒豆子一样,啥都说了。你老婆迅速和你离婚,怕影响自己父亲,
所有之前你的朋友你的事业伙伴都纷纷离你而去,就在那时,你开始尝到人间疾苦。亲爱的李
总,是不是这样?
子君趴在李总腿上,双手托脸,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李总。李总不和她对视。子君直起身体,
整个上身靠到李总身上,李总被压得往后一仰,前面两个沙发腿悬在半空中,子君的黑色胸罩
抵到了李总头上,子君把他的头按到了她乳房之间。
李总挣扎着抬起头,小心翼翼地倾着身子,把沙发往下放。胜娅,不,子君,他搂着子君
的肩膀,把她拉向自己的身体,子君顺势倚了过去。李总说,怎么着,比着谁出身苦?那你说,
我该怎么补偿你?目前我这个装修项目不太适合你,项目太大,要求高,你做不了,回头我找
个适合你的。
李总,你就承认那学霸是你吧,你不承认,这故事没法往下编啊。咱俩没办法爱恨情仇、
相互纠缠啊?
哈学霸?学霸现在都在我手下老老实实干活呢。幸亏我当年是个连你都看不上的小瘪三。
那你是不承认你的前几桶金是依靠你老爸和老丈人挖来的?这也不丢人,谁的原始积累后
面不是白骨累累、权钱交易啊。我明白了,你其实是接受不了你父亲坐牢后的人情突变,你老
提闪电,李总,你至少在我面前讲过三次闪电的故事了。
李总歪着头看了看子君,不相信似的,说,我近几年见过你?我咋不记得?
你当然不记得,我只是你讲故事的对象而已,我是谁,你老人家才不会管呢。啥“人的本
质突然闪现”,你就是想不开,你想告诉自己,一道闪电突然击中你,但你不想被毁灭,对不
对?不过,我倒是有个疑问,你到底有没有找过那个叫胜娅的姑娘,知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
样?
你真不是胜娅?
我才不是呢,胜娅差不多和你同岁,我有那么老吗?
那你的故事从何而来?这疤又是从何而来?
大叔,你是这城市最大的老板,我又被你叫来,虽然隔了好久,但也说明机会更近了些,
难道我就不做一点功课吗?
李总抓住子君的胳膊,用手使劲按她手腕上的伤疤,叫道,你真有疤啊。
那你这意思是你早就知道胜娅为你自杀过?这么多年,你就没想着去找找她?李总,你这
可……说难听点,可有点太薄情了啊。
李总像没听见子君的话,把她拉过来,拢起她的头发,子君顺势把头倚到李总的胸前。李
总仔细检查子君右边脖颈靠头发的地方,那地方只有一个圆圆的、浅白的伤疤。他把子君的头
挪开,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我是谁有那么重要吗,我的李总大人?你到底啥出身,咋发家的,这城市,可真是没一个
人能说清楚,光我听的,就不知有多少个版本?不过,李总,你想不想知道你那个闪电故事的
真实版本是什么?那可精彩极了。子君双手搂着李总的腰,认真地看着李总。
你倒是当真了,你这个小傻瓜?
一缕暖红色的光照进房间,刚好包围着他们俩。子君光洁细腻的脸浮起一层粉,粉后面的
皱纹清晰可见,下眼圈一层厚厚的黑色晕染下来,她仰着头,一副满脸无辜、游戏人生的神情,
憔悴中带着点倔强。李总倒是红光满面,一副保养得宜的样子。可仔细看,他的神情有些厌烦。
李总推开子君,从沙发上站起来,踱到窗口。他的精神似乎有些松懈,走起路来,更显跛
了。
窗外的阳光已经暗淡下去,近处楼群依然清晰,远处的天际线则变得更加结实,像是水泥
把天际线给浇铸起来。整个城市,像一个巨大的铁蛋,人就被囚禁在这个铁蛋里。窗户近处,
一群鸽子,正在旋飞,背部闪耀着冰冷的铁色光亮。
责编:王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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